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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砺锋:在南京大学文学院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致辞


2015-01-27 14:53:05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

敬爱的学兄、学姐;

亲爱的学弟、学妹:

院里让我以教师代表的身份在大会上讲几句话,我感到十分荣幸,但我能够代表全院教师说的只有两句话,一是向各位来宾表示衷心的感谢,二是对各位系友表示热烈的欢迎!此外,为了不使同仁们感到“被代表”,我只能谈几点个人的感想。正是秋色潇洒,天气初肃的晚秋时节,我们迎来了南大文学院的百年华诞。今天的盛会,真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最难得的是,大家济济一堂,却都有同样的身份标志,我们身上都打着中文学科的烙印。更令人兴奋的是,今天到会的有三百多位南大文学院的历届系友,大家都曾在这里度过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大学时代的生活,肯定是人生中最珍贵、最温馨的一段回忆。因为它包含着追求真理的人生期盼,指点江山的慷慨激情,还有知心好友的初次相识,以及一见钟情的怦然心动。而中国语言文学的学科性质为我们的青春岁月增添了浓郁的诗意,从而更加高尚纯洁,优雅美丽。我相信,即使系友们分散在天南海北,也始终忘不了那段岁月,始终对南大的美丽校园魂牵梦萦。我也相信各位系友今天在校园里重逢,一定会热烈地谈论当年在讲坛上的他或她,也会在心里默默思念同桌的你。

各位系友!南大文学院曾是东南学术的重镇,并始终坚持“东南学术”的精神。“东南学术”具有理性、持重、稳健的学术品格,在追求社会进步与发展的同时特别重视人文关怀,在倡导新文化的同时非常强调继承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这是我院最宝贵的学术传统,也是全体系友最值得骄傲的精神财富。无论系友们从事什么具体工作,也无论系友们在事业上成就如何,由于大家都曾在南大文学院接受过传统文化精神的熏陶,从而体现出与众不同的气质和品格。南大文学院虽然也会走出一些官员,但他们一定是清流而不是热中富贵的政客。南大文学院虽然也会出现一些企业家,但他们一定是儒商而不会是铜臭熏人的土豪。人们常说南大地处南京这座省会城市,其地理优势北不如北京,东不如上海。如果这是指政治学或经济学等学科,当然不无道理。但是对于我们的文学院来说,南大地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可谓得江山之助。人称六朝故都的南京,最鲜明的城市特征就是深厚而优雅的文化传统。虽然在南京建都的王朝大多短命,但是南京的文脉却千年不衰。当年梁武帝在南京制礼作乐,大得中原士大夫之仰慕,以为正朔之所在。其实梁朝的经济、军事实力都不如北朝,它的真正优势就是文化。正是在公元五世纪的南京城里,出现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文学馆,成为与儒学、玄学、史学并列的国家最高学术机构。据历史学家考证,南朝文学馆的故址就在鼓楼之西,正是南大的鼓楼校区。昭明太子的《文选》,是在南京编纂的。刘勰的《文心雕龙》,是在南京撰写的。李白一生云游四海,曾七次来到金陵,远多于他进入长安的次数,并写出了“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深情诗句。王安石和苏东坡在朝廷里针锋相对,但他们在南京的半山园里相逢时,却心平气和地谈诗论文,以至于东坡动情地说“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安徽人吴敬梓寄寓南京,在秦淮河畔写成《儒林外史》,还自称“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在南京的江宁织造府长大的曹雪芹把《红楼梦》的故事背景安排在南京,并把其中主要人物称为“金陵十二钗”。即使是南京的下层居民,也受到浓郁文化氛围的熏染。柳如是等“秦淮八艳”,无不精通琴棋书画,其它城市的烟花女子似乎缺少这种集体性的文艺范。《儒林外史》中写才子杜慎卿在雨花台上听到两位挑大粪的底层劳动者说:“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慨叹说:“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所谓“六朝烟水气”,就是一种有历史积淀的文化底蕴,一种沦肌浃髓的文化修养。所以我认为,南大文学院地处南京,真是得其所哉!缅怀我院的著名前辈,如王伯沆、黄季刚、吴瞿安、汪辟疆、胡小石、方光焘等先生,石头城下的风声雨声曾伴随他们的琅琅书声,玄武湖畔的烟柳长堤曾掩映他们的潇洒身影。我也认为各位系友能在南大文学院度过青春岁月,真是三生有幸!衷心希望学兄、学姐们常回家看看,来重新感受南大中文的美丽风景!

各位来宾,各位系友!在经济大潮波涛汹涌、功利思想甚嚣尘上的现实处境中,作为中文人的我们似乎已被挤压到社会的边缘,还被世人视为不通时务的一群落伍者。我们在文学院里当教师,也在实用学科和英文书写成为时尚的学界潮流中逐渐边缘化。然而我们认同唐诗中所说的一种生活态度:“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我们为中文人的身份感到自豪,也因中文人的身份感到幸福。中文人所以自豪,是因为我们肩负着重大的社会责任,我们的任务是为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进行学理探讨和代际传承。众所周知,语言文字是人类文化最重要的载体,也是人类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对于中华民族而言,汉语汉字就是中华文化的精神血脉,是中华民族实现身份认同的文化基因。《尚书》云“惟殷先人有册有典”,从殷商以来,用汉字书写的典籍浩如烟海,“经、史、子、集”四大类图书的惊人数量便是明证。对于现代人来说,中国文学尤其具有独特的意义。中国文学不但以生动具象的方式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基本精神和心理特征,而且广泛、深刻地影响着中华文化的其它组成部分。中国文学的审美价值和认识功能历久弥新,它是沟通现代人与传统文化的最便捷的桥梁,也是其他文化背景的人们了解中华文化的最佳窗口。所以在当代中国,要想更好地继承传统文化的精神,舍我其谁哉?中文人所以幸福,是因为我们比别人有更丰盈的精神享受。今人常说缺乏幸福感,其实现在人们的物质生活早已达到温饱,人们感到欠缺的正是精神生活。幸福的渠道当然多种多样,但中国文学无疑是极其重要的一种。有人说文学只为人们提供安慰,事实上中国文学所提供的决非仅仅是安慰,而是内涵丰富的精神食粮。大家学习中文,最重要的收获不是关于语言文学的知识,而是一种有价值的生命范式,是先民们的诗意生存。我本人最为敬仰的古代文学家是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和辛弃疾。我认为他们提供了诗意人生的六种范式,为我们构建了永远的精神家园。屈原是诗国中绝无仅有的一位烈士。他以自沉的激烈方式结束了肉体的生命,却在精神上获得了永生。陶渊明是诗国中最著名的隐士。他证明了朴素乃至贫困的日常生活可以具有浓郁的诗意。李白是诗国中独往独来的一位豪士。他用行为与诗歌鼓舞我们在人生境界上追求崇高而拒绝庸俗,在思想上追求自由解放而拒绝作茧自缚。杜甫是中国诗歌史上最典型的儒士。他是儒家“人皆可以为尧舜”这个命题的真正实行者,是我们提升人格境界的精神导师。苏轼是诗歌史上最为名实相符的居士。他以宽广的胸怀和审美情趣去拥抱生活,还以坚韧旷达的人生态度引导我们在风雨人生中实现诗意生存。辛弃疾是诗国中少见的英武侠士。他用英风豪气鼓舞我们追求刚健而杜绝委蘼。上述六位诗人,其遭遇和行迹各不相同,但他们都以高远的人生追求超越了所处的实际处境,他们的诗歌都蕴涵着丰盈的精神力量。孔子说“诗可以兴”,朱熹确切地解“兴”为“感发志意”。王夫之则在《俟解》一书中明确地指出,没有受到诗歌感发的人,其生存状态非常悲惨:“虽觉如梦,虽视如盲,虽勤动其四体而心不灵”。他还指出诗歌的重要意义是:“圣人以诗歌以荡涤其浊心,震其暮气,纳之于豪杰而后期之圣贤,此救人道于乱世之大权也。” 阅读屈、陶、李、杜、苏、辛的作品,一定会使我们从浑浑噩噩的昏沉心境中蓦然醒悟,一定会使我们从紫陌红尘的庸俗环境中猛然挣脱,从而朝着诗意生存的方向大步迈进。而诗意生存正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真正的幸福人生。作为中文人的我们,当然在此类阅读中独占先机。何况富翁捐款资助别人,多捐出一元自己就少了一元。我们则不然,我们向别人传播人生观,分享幸福感,只会在讲解、切磋的过程中增进自己的理解,从而实现双赢。所以在当代社会里,真正感受到幸福的人,舍我其谁哉?

各位来宾,各位系友!由于上面所说的理由,我认为我们应该堂堂正正地亮出自己的身份,那就是读中文的人。对于各位系友来说,我愿意借用张伯伟教授刚出版的著作的书名,我们应该堂堂正正地亮出自己的身份,那就是“读南大中文系的人” !

我的话完了,谢谢大家!

注:莫砺锋先生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本文为莫砺锋教授2014年10月18日在南京大学文学院成立100周年纪念大会上的致辞。